因?yàn)橥镁?，有幸結(jié)識《北京晚報》“五色土”編輯部主任周家望先生，獲賜家望先生的格律詩詞集《瓦釜蟲鳴集》。至此，對這本小冊子愛不釋手，每有閑暇便品讀家望先生的詩詞。一首首真情流露，清麗雅致的詩作匯入杯中香茶，沁人心田，讀罷神清氣爽。在浮躁喧囂的生活中，家望先生的所思所感，所喜所嘆，皆于詩詞中迸發(fā)，讓平凡的生活充滿了詼諧浪漫，充滿了真情雅趣。讀家望先生的詩詞，讓我想到了林語堂先生的一句話，他在《蘇東坡傳》中談道：“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莊亦諧，生動而有力。雖需視情況之所宜而異其趣，莫不真篤而誠懇，完全發(fā)乎內(nèi)心。他之寫作，除去自得其樂，別無理由，而今日吾人讀其詩文，別無理由，只因?yàn)樗麑懙媚敲疵?，那么遒健樸茂，那么字字自?cb-tag-proofread data-id="2" data-level="2">純的心肺間流出?！弊x家望先生詩詞，確有林語堂先生評蘇文之同感。家望先生還酷愛京戲，并有一定的研究和獨(dú)到的見解。對戲曲，我們時有探討，常有共識。讀他的詩詞時，我常聯(lián)想到：戲曲中演員以唱念做舞刻畫人物，而詩人則以精詞妙句呈現(xiàn)場景，抒發(fā)情感，一首成功的詩詞作品，有時如一段“西皮流水”酣暢淋漓，有時又像是一段“反二黃”婉轉(zhuǎn)深沉，表達(dá)的是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敘述的是世間的如煙往事，傳遞的是生命感悟。好的詩詞，必定會讓讀者漸入佳境，感同身受，或心領(lǐng)神會，或拍案叫絕。就像一位高水平的戲曲大師，它的演唱會逐步把觀眾帶入人物情感世界，達(dá)到化人化情化心的理想境界。這讓我想起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所說的廣為流傳的三種境界。

在品讀周家望先生詩詞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了詩人對世間萬物的摯愛，對人生不同境遇的真情實(shí)感。由詩及“情”，由詩詞描繪的畫面，進(jìn)而帶入的特定場景之中感悟詩人之“意”，如聽?wèi)蚯嗳缳p國畫，時有工筆，時有寫意，或讀或聽或觀，皆有心得，從此情此景，領(lǐng)略詩“情”畫“意”。

明媚春光里，詩人帶我走進(jìn)了一處禪院，寫下這首《禪院賞春》：

山寺牡丹采蜜蜂，

一番禪趣兩從容。

春風(fēng)更有婆娑意，

小雀輕啼下古松。

語精景幽：寂靜禪寺、采花蜜蜂、輕啼小鳥、盛開牡丹、風(fēng)中古松，尋常景物因有禪趣而從容，因生婆娑而不同，生活中一次即興游覽，一首小詩，便讓我記住了春天的禪院，產(chǎn)生了內(nèi)心的共鳴，品出了其中的禪意。吟誦此詩，如哼一段京劇的西皮原板，不由想起京劇《柳蔭記》中梁山伯的一段唱：“遠(yuǎn)山疊翠如含笑，春水綠波映小橋。綠蔭深處聞啼鳥，柳絲兒不住隨風(fēng)飄?！?/p>

讀家望先生的《春日二訪杭州二首》，我又被帶到有“人間天堂”美譽(yù)的杭州，詩人寫道：

一冬煙雨鎖杭州，

寂寞孤山不解愁。

我至杭州春帶笑，

鶯啼麗日鬧枝頭。

蘇杭美景，冬去春來，春“笑”鶯“鬧”，一片生機(jī)，讓人讀來，心生向往，能不憶江南？此時，《白蛇傳》中白娘子游西湖時的一段優(yōu)美唱腔如在耳畔：“雨過天晴湖山如洗，春風(fēng)習(xí)習(xí)拂羅衣，此乃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時至夏日，詩人的佳句妙語則會把人帶入清涼世界。請看這首《初夏蟹島觀荷二首》之一：

半塘云彩半塘蓮，

水碧天清勝畫箋。

時有晚風(fēng)邀客至，

小荷一笑一嫣然。

彩云逐月，接天蓮葉，晚風(fēng)送爽，小荷搖曳，景美如畫，能不清涼？品讀此詩作，筆者不由想起曾反復(fù)臨摹的張大千先生的一幅畫作《荷塘夏色》，大千先生用簡潔明快的大寫意手法，把飄逸的荷葉，嫵媚的荷花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帶人進(jìn)入清涼界中，正與家望詩作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戲題伏天健行》中，詩人與我們共同感受酷暑難熬，詩曰：

柳葉楊枝半數(shù)焦，

鳴蟬午后助無聊。

足心蹈火燒鞋襪，

胸口烹湯炙背腰。

夸父神行追烈日，

病夫勉力望高標(biāo)。

棉衫汗透何需計，

一陣清風(fēng)暑氣消。

讀此詩，與古人那句：“半月高溫大汗流，如煎粉肉做珍饈”相較，更與家望詩感同身受。特別是頷聯(lián)：足心蹈火燒鞋襪，胸口烹湯炙背腰。頸聯(lián)：夸父神行追烈日，病夫勉力望高標(biāo)。從鞋襪和背腰的切身感受到夸父追日的口干舌燥和病夫登高的精疲力竭，怎能不把讀詩人帶入烈日當(dāng)空的酷暑之中？

自古以來，詩人酷愛在秋日寫詩，與秋天相關(guān)的詩詞更是浩如煙海。古人多以悲秋為主，而在家望先生的秋日詩作中我們感受的更多的是從容與自在。家望先生的一首《秋晨》讓我讀罷頓覺神清氣爽，他寫道：

敲心冷雨聲聲慢，

入夢秋詩字字真。

小雀晨窗銜我句，

輕輕唱與早行人。

冷雨敲心，秋詩入夢，詩人端坐窗前，靜聽雨聲鳥鳴，情趣所至，思緒飛揚(yáng)，小雀的優(yōu)美鳴叫，好像是把詩句銜走，唱與早行人去聽，此等想象，此等雅興，怎不令讀詩之人如同在劇場聽到精彩好戲，由衷地叫一聲“好！”。

月到中秋分外明，在這個思鄉(xiāng)思親的時節(jié)，家望先生吟出：

玉宇瓊樓換綺衫，

婆娑桂樹倚云巖。

姮娥若是思鄉(xiāng)梓，

千古緣何不下凡？

這首《中秋》，讓我們的望月遐想，多了一份趣味和浪漫。與李太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直抒胸臆和蘇東坡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真情寄托相較，家望先生“緣何不下凡”的戲問也別有一番韻味。這一問不由人想起京劇《嫦娥奔月》中嫦娥的一段唱：“秋風(fēng)起，落葉飄，秋月掛天上，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吃靈藥奔月宮不再彷徨?！焙孟裨谶@里找到了答案。

家望先生的這本詩集中，與月有關(guān)的詩詞很多，春夏秋冬，無論何時的一輪明月都會讓詩人有感而發(fā)。家望先生的詞《西江月·庚子暮春望月》，讓共同經(jīng)歷過新冠疫情煎熬的我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共鳴：

幾樹海棠西府，一輪明月東山。

花前月下此時間，幾次人生得見？

肺疫真如煉獄，命運(yùn)難再從前。

良辰美景奈何天，空對孤燈一盞。

作為一名戲迷，對京劇中許多望月興嘆，借月抒懷的情節(jié)和唱段都耳熟能詳。如：《文昭關(guān)》伍子胥的“一輪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油煎。”《捉放曹》中陳宮的“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薄肚骞賰浴分锌軠?zhǔn)的“一輪明月早東升，想起了高堂上老娘親?！蓖谝惠喢髟孪拢瑘蟪鹦那械奈樽玉?、后悔莫及的陳縣令、前途未卜的寇老西兒，心境各有不同，前輩大師們精彩的演繹，常常打動觀眾，贏得滿堂彩，而家望先生的“一輪明月”更能叩我心弦。

家望先生在《篁嶺行》的序言中寫道：余好游歷，讀山閱水，每以行者自矜。詩集中，有許多詩詞是在旅行中寫就，在將我們帶入奇山秀水，壯美景色之中的同時，也必然會點(diǎn)燃我們心中的那份情感，也會帶來許多的人生哲思與啟迪。在《秋分次日草原二詠》之一詠道：

佳釀?wù)鍋礴旯猓?/span>

草原新釀口生香。

推杯看我搬鞍去，

套馬長桿套夕陽。

之二寫道：

馬背長桿向遠(yuǎn)方，

無邊草色夜添涼。

蹄聲嘚嘚氈廬外，

踏碎秋風(fēng)聽斷腸。

廣闊草原，暢飲瓊漿，策馬揚(yáng)鞭，笑對夕陽，蹄聲陣陣，踏碎秋涼，此番豪邁之氣，怎不令人神往？筆者曾多次到過內(nèi)蒙古大草原，那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風(fēng)吹草地見牛羊的恢宏氣勢令人難忘。讀此詩，仿佛置身夜色中的遼闊大草原，耳畔不由響起《草原之夜》的動情歌聲。

冬季到來，寒意漸濃，而詩人以詩詞抒寫生活的熱情絲毫沒有冷卻，他在《青玉案·十月廿三夜讀》中詠道：

清宵雪后孤燈影，怎能敵，千秋冷。

世事微茫星耿耿。

風(fēng)吹簾動，煙消金鼎，葉落敲天井。

人生多舛時驚醒，恰逢這，初冬景。

況是此身如泛梗。

從容一笑，來溫心境，珍重真情永。

初冬時節(jié)，夜靜更深，繁星點(diǎn)點(diǎn)，風(fēng)送寒意，香煙渺渺，楓葉輕落，面對此景此物，詩人有感而發(fā)，雖然“人生多舛，身如泛?！保欢?，內(nèi)心的從容淡定，卻使心境舒緩，頓生暖意，真情所系，互道珍重。

在《冬月廿一題冰凍蓮蓬》詩中，家望先生寫道：

冰湖留下小音箱，

曲水暗流歌未央。

日暖風(fēng)停須側(cè)耳，

魚兒游學(xué)唱西廂。

矗立在冰面之上的蓮蓬，被詩人看作一只寒風(fēng)中搖曳的小音箱，而冰下流水之聲，在詩人聽來如古曲雅樂，亦仿佛水中魚兒在學(xué)唱《西廂》，此等妙思妙想，怎不令人為詩人的浪漫風(fēng)趣點(diǎn)贊叫絕。

古人多愛詠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等等，這些膾炙人口的詩句都會把人們帶入到大雪紛飛，銀裝素裹的景象之中。而在家望的詩集中，有幾首在大雪節(jié)氣寫成的詩作讓我品讀良久。他的《大雪》寫道：

心上已堆三尺雪，

晴天萬里有何干？

山寒水瘦鴉無語，

草枯枝空野有獾。

霜葉悲風(fēng)偏似火，

冰輪熗目竟如盤。

蒼茫世界唯余我，

況與孤峰一處觀。

這首在大雪時節(jié)寫成的七律，讀來有“大雪時節(jié)雖無雪，此時無雪勝有雪”的感嘆。詩人心頭堆起的三尺雪與曠野、枯草、紅葉、寒風(fēng)與孤峰、冷月相映襯，讀其詩如觀宋代馬遠(yuǎn)的《寒江獨(dú)釣圖》，虛實(shí)之間，意境悠遠(yuǎn)，令人回味無窮。

與絕大多數(shù)的讀者一樣，除了對詩人家望先生的職業(yè)和愛好略知一二外，對他每首詩詞創(chuàng)作的真實(shí)背景并沒有更多的了解，所以品讀時僅僅是從字里行間所傳遞的信息中去感知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但因?yàn)橥幰粋€時代，又有許多共同愛好，因此會產(chǎn)生更多的思想共鳴。如果與讀古人的詩詞相較，我的體會是，讀古人詩詞與隔岸觀景，難免會有一些時空上的距離感，而讀家望先生的詩詞，如與老友相對飲茶，有更多親切感，因此也就有了更多的感發(fā)。正如葉嘉瑩先生在《古詩詞課》一書的序說《中國古詩詞的特質(zhì)》中所談到的：“不僅寫詩的作者貴在有一種感發(fā)的作用，就是讀詩的讀者也同樣貴在有一種感發(fā)的作用。而且這種感發(fā)不僅是一對一的感動而已，更且貴在感動之外還可以引起一種興發(fā)，于是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乃至于生生不已以至于無窮。”我在品讀家望先生的詩詞過程中有所感發(fā)，能夠領(lǐng)略詩人的詩中情，詞中畫，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當(dāng)下社會生活中的獨(dú)特魅力。（ 聞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