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家寧（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地球以地為名，然而陸地所占不過地球表面三分之一，超過三分之二的地球表面是被海洋所覆蓋的。這一命名模式，實際上體現(xiàn)著人類基于自身歷史的認知傾向。

相比于人類能夠直接感知并長期賴以生存的陸地，在地理知識和世界知識尚未充分發(fā)展的歷史時期，海洋無法為人所認知，因而代表著未知和虛空。如英國約翰·邁克在《海洋：一部文化史》中所述，“就其構造而言，大海是空洞的，是一個不是地方的地方”“大海沒有歷史，至少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事實上是一種荒蠻的混沌和無序狀態(tài)”。中國文化名人屈原曾有震撼人心的《天問》，其中“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一句，將分布在我國東南的茫茫大海視作陸地缺損的虛無之處。若追尋最初字義，則會發(fā)現(xiàn)“海”的本義源自“晦”，取其昏暗晦黑之意?！夺屆め屗酚校骸昂?，晦也，主承穢濁，其色黑而晦也?！薄恫┪镏尽酚校骸昂Ｖ?，晦昏無所睹也?！彼赶虻?，是海的幽冥。

但海洋并非沒有歷史，海洋史作為一門學科，在近幾十年中已經有了長足發(fā)展。海洋以其彼此連通的特性，使世界有了成為一體的可能。因此，海洋史被視作全球史研究的有效路徑之一。

中國史研究先天缺乏關注海洋的動機。文明的形成、歷史的面貌，和地理條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與地中海文明所面對的被海洋分隔的“破碎的”陸地不同的是，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我國以土地的廣袤遼闊，以陸地的完整獨立，孕育出獨具特色的中華文明。但不能因此忽視海洋。我國擁有漫長的海岸線，在認識海洋、探索海洋的過程中所形成的海洋文化，是中華文明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中華文明向東方、南方的傳播，也有賴于海上航線的開辟與航海技術的進步。中國人的地理知識和世界知識，正是隨著對海洋的探索而逐步完善的。在中國史研究中引入海洋史觀自有其必要性。

王子今教授新著《秦漢海洋文化研究》，即是在秦漢史領域做出的有益探索。海洋文化，可以說是一個涵蓋面極其廣泛的綜合概念，其中既涉及物質文化，也涉及政治文化與精神文化等；對特定歷史時期的海洋文化進行研究，則涉及政治史、交通史、文化史、思想史、經濟史、科技史、軍事史等諸多層面。作者深耕秦漢史領域數(shù)十年，此番以六十萬字專著描繪面向海洋的秦漢文化，是建立在對秦漢歷史和文化的充分掌握之上，跳出陸地史觀的全新嘗試。

全書體例完備，內容豐富，涉及秦漢海洋文化的方方面面。作者以其開闊的學術視野，廣泛搜羅史料，進行跨學科的綜合考察，深入歷史的細微處，以小見大，多有開拓之功。在空間上，既關注作為通道的海面，也關注沿岸的海港；在交通上，既關注海濱的“并海”之行，也關注海上航路的開辟；在行政上，既關注沿海的區(qū)域控制，也關注海洋的資源開發(fā)；在海洋學上，既關注海洋生態(tài)與災害，也關注“海中星占”；在物產上，既關注豐饒的魚鹽之利，也關注新奇的海洋生物，既關注作為能源的海底“泥油”，也關注作為珍寶的“珠璣”“玳?！保辉谌巳荷?，既關注秦皇漢武，也關注方士和將軍，既關注以海為生的“海人”與“習船者”，也關注游離于統(tǒng)治秩序之外的“亡人”與“海賊”……凡此種種，難以盡述。

將古代的海洋作為歷史空間進行描述殊非易事。海洋以其不斷的流動，以其難尋邊界的寬廣無垠，共同宣示著一種難以為人所控制的無序狀態(tài)。這種不可知性和不可控感，激發(fā)了古人的奇崛想象，滋生出獨具魅力的神秘文化。秦漢方士所描繪的海洋世界，是仙人所居、奇藥之屬，又有符命祥瑞，縈繞在海面的氤氳水汽之上。這都令秦漢帝王魂牽夢繞。秦皇漢武之日常所居畢竟遠離海濱，但無論是他們屢次“并?！倍泻汀皷|巡海上”，還是秦始皇陵內“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的海洋構想，漢武帝在宮殿區(qū)營造的“海池”與“海中神山”意象，所共同體現(xiàn)的，都是一種強烈的海洋情結，是對海洋的憧憬與向往。秦漢時期的海洋探索，就一定程度上建立在這種憧憬與向往之上。前有徐福為秦始皇東渡入海尋仙藥，后有東方朔諫止?jié)h武帝“欲自赴海求蓬萊”。面向海洋，秦漢帝王所求有二，一是希求長生不老，二是祈望預知政治氣運。這些在科學原則下看似荒誕不經的追求，卻在客觀上促進了海洋資源的開發(fā)、航海技術的進步、海洋航路的開辟和海外聯(lián)系的初步擴展。這種理性與非理性的交織、想象力與實用主義的纏繞，共同構建起秦漢時期海洋文化獨具特色的歷史風貌。

在秦漢人的心目中，海洋既是仙居，也是險地。直面未知的海洋，本就需要過人的勇氣；對海洋的探索與開發(fā)，更伴隨著重重危險。在面向海洋的文化表現(xiàn)中，秦漢人以其銳意進取的開創(chuàng)精神、實用主義的科學精神、不畏艱險的英雄主義精神，展現(xiàn)著積極的時代特色。在這樣昂揚的時代風貌中，無數(shù)秦漢人攜手前行，前赴后繼，共同譜寫了面向海洋波瀾壯闊的秦漢歷史。時至今日，仍然有著觸動人心的力量。

《秦漢海洋文化研究》

王子今 著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23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