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楊 鷗（本報記者）

嘉賓：歐陽友權（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王 祥（魯迅文學院研究員）

夏 烈（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學院教授）

●網絡文學已經走過了數量膨脹的規(guī)模擴張期，開始進入“品質為王”新時代。提高作品質量、突破自我閾限，才是未來網絡文學整個行業(yè)所要追求的目標。

●主流化是今天網絡文學的新常態(tài)。3.78億網文讀者，600余萬網文作者，每天新誕生1.5億字等的數量級，以及它在新文藝發(fā)展方向、文化產業(yè)支柱等方面所體現的重要分量，使它在黨和政府關心治理下，最終在20年中鑄就了從邊緣草根到主流中心的時代角色位移。也因此，今天網絡文學的精品化訴求、現實題材增量、作家主體塑造和責任感、使命感，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起來。

●在大眾文藝譜系中縱向比較，網絡文學的成績已經超越了明清小說，橫向比較，網絡文學可與好萊塢電影相提并論。

中國網絡文學從最初進入公眾視野，到如今的蔚為大觀，已經走過了20年的歷程。網絡文學蓬勃發(fā)展，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網絡文學20年有哪些發(fā)展？有什么得與失？本報記者日前就此與幾位網絡文學研究專家進行對話。

顯示出中國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主持人：網絡文學已走過20年，請談一談網絡文學起步至今有哪些發(fā)展？

歐陽友權：從當前的發(fā)展狀貌看，我國網絡文學已步入發(fā)力前行的新拐點。這有三個方面的表現：一是網絡文學的“野蠻生長”狀況開始改變，在得到黨和政府前所未有的重視后，這一新興文學開始進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規(guī)制下的有序發(fā)展階段。從“山野草根”和“技術叢林”中成長起來的網絡文學，已經不再是“赤腳奔跑的孩子”，而是社會主義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是網絡文學已經走過了數量膨脹的規(guī)模擴張期，開始進入“品質為王”新時代。我國的原創(chuàng)網絡文學作品數以千萬計，每年的增量數以百萬計，因而，無論作品存量還是新作的增量，都已不是網絡文學關注的重點，而提高作品質量、突破自我閾限，才是未來網絡文學整個行業(yè)所要追求的目標。

三是網絡作家的關注度和文學地位有了明顯提升。近年來，作為自由職業(yè)者的網絡作家，已經被納入“新社會階層人士”，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和重視。

夏 烈：今天的網絡文學比之初期的網絡文學，它的一大特征是高度的商業(yè)屬性。這也造成網絡文學的主流就是類型小說，這是最符合大眾閱讀消費、也最利于市場化包括產業(yè)鏈改編的。一方面，商業(yè)征用了網絡創(chuàng)作的大眾性，比較完美地塑造著作為IP概念的網絡小說的鏈條、流程，推高了今天網絡文學的社會影響力乃至國際影響力；另一方面，也制約甚至局部腐蝕著網絡創(chuàng)作的某些自由和質地。這就要求我們作者、讀者和評論家都要有更高的認識和智慧去作平衡，在商業(yè)和創(chuàng)作之間構建奇妙的張力場。

此外，主流化毫無疑問是今天網絡文學的新常態(tài)。3.78億網文讀者，600余萬網文作者，每天新誕生1.5億字等的數量級，以及它在新文藝發(fā)展方向、文化產業(yè)支柱等方面所體現的重要分量，使它在黨和政府關心治理下，最終在20年中鑄就了從邊緣草根到主流中心的時代角色位移。也因此，今天網絡文學的精品化訴求、現實題材增量、作家主體塑造和責任感、使命感，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起來。已經并將進一步影響到網絡作家創(chuàng)作和未來發(fā)展趨勢。

王 祥：網絡文學經過20年高速發(fā)展，已經取得了顯著成就，并已經迅速地、自發(fā)地走向了世界，贏得世界各地讀者的強烈追捧。如果我們所說的網絡文學是指通過互聯網傳播的大眾文學，在大眾文藝譜系中縱向比較，網絡文學的成績已經超越了明清小說，橫向比較，網絡文學可與好萊塢電影相提并論。

明清小說也就有幾十個留下名姓的作者，而網絡文學發(fā)展到現在，世界范圍內近10億的讀者，作者不計其數，有獨立品質的作品不下幾百部。網絡作家們受過現代教育，與明清時代視野狹窄的小知識分子不同，他們更有人類文明的視野、更懂得怎么展現自己的才華，以當代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網絡小說成績超過明清小說是必然的。分類型來看，言情類小說超越《紅樓夢》有很大難度，但是歷史小說《上品寒士》《雅騷》這樣的雅文，是接續(xù)了《詩經》楚辭、魏晉詩賦、唐詩、宋詞與《紅樓夢》的血脈的，呈現了華夏文明的高貴、自由的精神傾向，追求美與和諧的文化情致。

而以故事情節(jié)的精彩、對人性的挖掘、對讀者的情感沖擊力等因素的考量，優(yōu)秀作品如《間客》《擇天記》《星辰變》《盤龍》《神墓》《完美的世界》《傭兵天下》《惡魔法則》《斗羅大陸》《斗破蒼穹》等等，比之于明清神魔小說，它們聯通青少年的心理需求更為順暢，贏得讀者的代入感、認同感更為強烈而明確。這些作品幫助讀者塑造自身人格，這對于青少年成長具有積極作用。

把網絡奇幻小說與美國奇幻電影、還有美國游戲動漫進行比較，可以了解網絡奇幻小說的世界觀、角色想象、故事情節(jié)的動力要素，來源于何處，又在哪些地方有所創(chuàng)新，從而幫助我們了解網絡文學的進步，了解文體類型與角色原型的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網絡小說里魔獸角色很多，品種多，功能多，形態(tài)多，可以說是繼承了西方奇幻文藝與游戲的魔獸概念。

以東方神話背景、角色原型為資源的玄幻小說、修真、仙俠小說極大地豐富了人類的神話思維與神話傳奇故事形態(tài)?？梢哉f，以幻想文類為常見形態(tài)的中國網絡小說，已經成為好萊塢電影在世界大眾文藝領域的競爭對手，這是網絡文學的優(yōu)點而不是缺點，所顯示出來的中國人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是全人類的寶貴財富。

主持人：網絡文學對當代文學格局有怎樣的改變？

夏 烈：網絡文學的出現和繁榮，倒逼當代文壇思考一系列重要問題，比如：文學與媒介的關系；文學與大眾文化時代的關系；“五四新文學”到“新時期文學”傳統(tǒng)與新世紀以來網絡文學為標志的新興傳統(tǒng)間所形成的反思性張力；網絡文學中的“中華性”與何謂中國文學的問題，等等。網絡文學用豐富的實踐和頑強的活力，指引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回復到更廣闊和原初的問題領域，思考文學的發(fā)生、意義、聯系。中國當代文學是正在發(fā)生發(fā)展和反復定義的動態(tài)過程。

從目前文壇格局來看，確實存在著純文學、大眾文學等細分結構，網絡文學主要屬于借助市場機制和普通讀者的大眾文學。但這種分法也不是絕對的，時有打通壁壘、出入彼此的作家作品，這關鍵在于創(chuàng)作者主體的心志和水平。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擅于借用新的強勢媒介的作家作品群，在時代的傳播力上無疑具有優(yōu)勢，也更可能塑造一個時代的文學格局。

王 祥：既往的中國當代文學中，大眾文學創(chuàng)作偏弱。而網絡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極大地豐富了整個當代文學的版圖，它上接華夏神話、明清小說的傳統(tǒng)，彌合了中國現當代文學與古代文學之間的斷點，外接世界各地古典神話以降的大眾文學，在網絡文學內部融合了世界文化資源，創(chuàng)造出超越各民族地區(qū)神話傳統(tǒng)的人類新神話。網絡文學在文化視野上更為開闊，與好萊塢電影一樣，呈現出“文化全球化”主力軍的面貌。在當代文化的內在精神版圖上，網絡文學所代表的中國大眾文化開始向整個世界傳播，中國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將會不斷為更多的人接受。

歐陽友權：前些年評論家白燁用“三分天下”來劃分當代文壇，即以文學期刊為代表的純文學、以圖書出版為標志的市場化文學，還有就是網絡文學。但在今天，文壇格局已經演變?yōu)椤叭痔煜隆⒁患要毚蟆绷?，即無論是創(chuàng)作者隊伍、作品數量，還是讀者群體、社會影響力等，網絡文學都堪稱“一家獨大”，要談論今日中國的文學，網絡文學已經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歷史節(jié)點。據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數字出版司對45家重點網站的統(tǒng)計，截至2017年12月，各網站原創(chuàng)作品總量高達1646.7萬種，其中簽約作品達132.7萬種。由網絡小說下載出版的紙質圖書6942部，改編電影1195部，改編電視劇1232部，改編游戲605部，改編動漫712部。

主持人：網絡文學能否經典化？如何達到經典化？

歐陽友權：網絡文學可以經典化，也應該經典化。但經典化是一個歷史過程，需經過讀者的檢驗和歷史的甄淘。要實現網絡文學的經典化，作者在站位上須有對文學的敬畏感，樹立精品意識，以工匠精神創(chuàng)作精品力作；二是注意從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經驗中汲取營養(yǎng)，追求思想性、藝術性與可讀性的統(tǒng)一，而不是一味追求產量和點擊率；三是可以采取一定措施助推網絡文學走向精品化，比如近年來出現的網絡文學優(yōu)秀作品推介、網絡小說排行榜等，就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舉措。

王 祥：網絡文學要說經典化，不能簡單直接地要求網絡文學向所謂“傳統(tǒng)文學”靠攏，特別是不能在創(chuàng)作方式、創(chuàng)作手法上，讓網絡文學放棄自身所長而學他人所長，網絡文學是大眾文學，是在東西方神話、明清小說、世界大眾文學、好萊塢電影、美劇、游戲動漫這個大眾文化譜系中發(fā)生發(fā)展的，其想象——創(chuàng)作資源是共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寫作策略繼承了以往的大眾文藝的鮮活有效的傳統(tǒng)，而思想倫理的表達也有自身規(guī)律，網絡文學有大眾文藝的經典譜系可以學習，可以要求網絡文學更加具有社會責任感，在藝術上追求完善，更有效地為讀者服務。但是不能脫離大眾文藝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把它改造成另一種形態(tài)。

夏 烈：我認為可以經典化。大量的中西文學史經驗告訴我們，經典是可以被構成的。除了文學日益形成的一套藝術和技術標準以外，還存在著其他的力量、選擇方式，比如建國后文學史的“魯郭茅巴老曹”及其在20世紀90年代遭遇的另一種改寫和擴張，提出調整加入沈從文、金庸等的建議版本，這意味著一時代之經典是可以被不斷構建的。

網絡文學的經典化同樣是發(fā)展的自然需求。長時間富有活力和生命力的創(chuàng)作潮會形成歷史刻痕，會出現精品佳作，讀者會有記憶、情感和訴求提出經典化的輿論場，學者評論家就有義務商討和選定比較靠譜的代表文本名單。這種情況在網絡文學20年的今天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像上海市作協就牽頭搞了“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優(yōu)秀作品推介榜單”，得到了讀者和業(yè)界的一定認可。

網絡文學經典化，一是要更加明確其評價標準和評價坐標。二是要有“一時代之文學”的文化自覺，這樣不會把網絡文學貶低和誤讀，實實在在根據中國創(chuàng)作現實思考、構建、引導、提升。三是通過一段時間的經典指定，要進一步文本細讀，進一步理論闡釋，然后以比較像樣的面貌進入高等教育教學，完成其經典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