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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在莊稼里的“白日夢”

2017年09月13日 14:12 | 作者:史額黎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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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煥財是個農民,但他經常夢到自己弄丟了攝像機。

許多次,夢中的鏡頭看起來特別美。一旦張煥財想抓拍到這些畫面,就會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找不見攝像機了。身旁的惡人偷偷把機器順走了,自己粗心大意把機器弄丟了,就算好不容易拍下了畫面,片子也總是花的。

張煥財發(fā)瘋似的找啊找,終于嚇醒,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噩夢一場??伤鶝]法繼續(xù)睡下去了。凌晨4點多,他和妻子就要起床洗漱,穿過一條路燈稀疏的狹長胡同,走進自家在西安城南某農貿市場的勞保用品鋪。鋪子藏在市場的西南角,顧客要在嗆人的花椒味中摸索半天才能找到。食堂采購員早晨來買菜時,習慣順手在鋪子里買些手套。

無論是在鋪子里還是夢中,攝像機都是張煥財最要緊的東西。這個至今在老家還有4畝地的農民,已經用家用攝像機拍了12年的紀錄片,鏡頭里出現(xiàn)的大多是和他一樣的農民。

張煥財走到哪里都手不離攝像機。從春夏秋冬的農村風光,到鄰里之間的隨意攀談,他把什么東西都往攝像機鏡頭里裝,還包括一次作廢的村委會選舉。最近一次剪好的紀錄片,是關于西安曾經的西萬路“人市”(即勞務市場——記者注)。那部片子,他拍了整整6年。

“他能輕而易舉地獲得表現(xiàn)的能力。有時,他能直接把鏡頭轉向身邊的村民,肩并肩地進行拍攝,就像林子中的一棵樹在看另一棵樹?!豹毩⒓o錄片作者吳文光評價。

上世紀末,張煥財就在“人市”找工作,對農民工的謀生不易深有體會。他看到躺在街邊睡覺的民工被閑人翻遍了口袋,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卻調侃眼前的一幕說“像是醫(yī)生在給人做手術”。還看見準乘7人的小面包車被包工頭硬塞了19個人,民工踮著腳尖,把身子擰成了麻花形狀。

可是最后,張煥財把那部紀錄片取名“西萬公司”,因為那里的民工向往“鐵飯碗”,“這代表了一輩農民工心里潛在的愿望,那個深深埋在進城農民心中的美好的夢?!?/p>

這個夢也扎在張煥財心里。他希望拍出個“轟動世界”的片子,不再打工,安逸地生活。2005年夏天,他第一次花3000多元買了個掌中寶攝像機。為了拍到黃燦燦的麥子,張煥財剛從數(shù)碼商店學會開關機和拉伸鏡頭,就一頭扎進了秦嶺。

由于不懂攝影技巧,拍出的15分鐘短片晃得厲害。數(shù)碼商店的人好奇,這樣的片子為什么還要刻成光盤,張煥財?shù)幕卮鹗恰跋氲锚劇?。誰知道人家直接說起了風涼話:“你要是能得獎,拉登早就抓住了?!?/p>

可直到現(xiàn)在,張煥財依然激情不減當年。為了方便照顧生意,他一般把來訪者約在鋪子里。顧客在挑選雨鞋時,就會奇怪地發(fā)現(xiàn)一個土里土氣的男人坐在板凳上,大談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和什么是好的空鏡頭。

張煥財選擇拍攝農民,是因為參與了中國民政部和歐盟駐華代表團聯(lián)合發(fā)起的名為“村民影像計劃”的培訓項目。在這個項目中,報名者只需證明自己是農民,寫明為什么希望加入即可。洋洋灑灑寫下自己龐大的拍攝計劃后,張煥財入選了。

3天速成學習后,張煥財知道了拍攝距離不能小于1米、攝像機頂住身體可以穩(wěn)定畫質等基本常識,“原來以前自己都是瞎拍?!?/p>

之后的紀錄片中,張煥財呈現(xiàn)的鏡頭讓城里人大吃一驚。

他曾把鏡頭拉近,用整個畫面呈現(xiàn)厚厚的雙手和一穗穗的麥子,試圖表現(xiàn)農民勞動的艱辛,他也曾記錄下農村的美好?!拔也皇前褎诳鄾_淡了,是用現(xiàn)實的美美化它,就像濃霧一樣,讓外人看起來,農村的生活也不苦?!?/p>

在他的記錄片里,有一位農民從遠處走來,肩上的玉米壓著身子逐漸向一側傾斜,好像他要用上整個身體才能承載住這份沉重。還有老兩口走在前面,老太太隨手摘下一朵野花,回頭問張煥財:“你知道這個花的名字嗎?”

在張煥財看來,村民影像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紀錄片。與知識分子拍的、有距離感的片子不同,村民影像不是用標準尺子量出來的,它們更像田野中生長的莊稼和蔬菜,而攝像機就是村民手中的農具。

在《我的村子2006》結尾處,張煥財甚至剪輯出12分鐘的長鏡頭。一片漆黑之中,妻子埋怨張煥財拍片子不賺錢,她固執(zhí)地重復“跳出這門”“朝北走”,然后“就解脫了”。這段場景被許多業(yè)內人士稱贊為“充滿詩意”。

但拍攝過程中也會遇到各種麻煩。拍《西萬公司》的時候,在“人市”端著家用攝像機過于招搖,張煥財只好花300元買了個手機尺寸的小攝像機,覓活和休息的時候,就把它頂在胸前拍攝。由于大部分情況都是憑感覺行事,最后拍出的鏡頭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只有聲音不見嘴。

“人市”拍攝的另一個困難是,民工們很少說話,他們把喜怒哀樂全掛在臉上。為了拍到民工間的對話,張煥財甚至在“人市”旁開了間飯館,將打開的攝像機放置在角落里。但他做的面,只有想吃飽不管味道的人才能下咽。結果賠了一大筆錢,還是沒得到理想的素材。

幾番嘗試下來,張煥財?shù)膲粝胱兂闪似拮涌谥械摹鞍兹諌簟??!耙惶旌垓v呢!折騰也沒有成績。”張煥財也知道,農民種地叫正事兒,他把拍紀錄片當正事兒,就把這兩件事混淆了。

偏偏張煥財?shù)膲暨€不只紀錄片這一件事。上世紀90年代,張煥財?shù)膶懽鳠崆楦邼q,最多的一年他大約投了80次稿,信封都是成摞地買。

為了搜集寫作素材,張煥財去新疆摘過棉花,也曾在一天內把50多袋60斤重的沙袋從1樓背到4樓。因為在文章中真實記錄了本村鬧社火時的沖突,有人以挑撥村民關系為由,還匿名約他在村中心進行決斗。有評論者認為,正是這種以反映原汁原味生活為目標的寫作風格,讓人嗅到了一種源于現(xiàn)實生活的“真氣”。

相繼發(fā)表多篇文章后,張煥財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燒得坐不住”了。他拿著稿件去電視臺、報社應聘過,也在西安小寨的人才市場交過50元存檔費,“寫清楚想當個文化人”,但每次都失望而歸??邕^35周歲的“招人門檻”,他做文化人的夢想才終于死掉。

即便丟掉了寫作夢,張煥財依舊喜歡買書。有時妻子讓他去進貨,他卻轉到了舊書攤,最后空著口袋抱著一摞書回來。他家鄉(xiāng)的房子里,如今依然塞滿了三大柜書刊。

女兒張琪對于父親寫作和拍紀錄片的愛好,表示并不感興趣。雖然書柜里一摞摞的舊書,讓她小時候看了不少世界名著,初中時還得過全國作文三等獎。但高考之后,張琪把大部分時間用在了兼職促銷上,性格外向的她更愿意和別人交流。況且,“我覺得他在這些地方并沒有什么成就,感覺這條道路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聽到這番話,張煥財感覺遺憾不已:“我女兒現(xiàn)在走向平庸了,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备嗟臅r間里,他還是把精力放在了自己的新夢想上——打造獨一無二的村民影像。

村民影像讓他看到了更廣大的世界。因為參加交流和放映,張煥財在深圳與大學生談論過拍攝心得,也和瑞士導游一起吐槽過當?shù)氐母呱畛杀?。在舉行“村民影像計劃”培訓的北京草場地村,村民作者可以和藝術家在一起徹夜聊天。即便東方魚肚發(fā)白,也有人能通過一番慷慨激昂的發(fā)言讓大家睡意全無。

但最近張煥財越來越感覺到,以往的興奮更像是電光火石,深深的失敗感已經把那些榮譽抵消了。“現(xiàn)在我回家就有自卑感。村子里像我兒子這么大的,沒有媳婦的是少數(shù)。我的房子上世紀90年代還可以,現(xiàn)在就破了?!彼f。

這個曾經扛著鐵棍滿村追混混的漢子,可能真的老了。幾年前,張煥財還能像小伙子一樣扛著石膏板爬樓梯,可他現(xiàn)在已經很少干重體力活了。不斷攀升的歲數(shù)搞差了他的聽力,還為他鑲上了半口假牙。

今年4月,張煥財又跟妻子請了20天的假,想要去剪片子。妻子雖然心里不情愿,但還是辭去在超市的工作,替他照看起勞保店的生意,“5個月總共少賺1萬元”。

以往張煥財?shù)募o錄片總是精益求精,光拍攝的素材就有100多個小時,然后再剪輯上1個月。但這次僅僅在20天內,張煥財就粗剪了3部片子,題材也從鄉(xiāng)村的四季變遷換成追求沖突的焦點事件?!八坪醺蛹辈豢赡停约旱娘L格可能就此喪失掉了?!眳俏墓庹f。

“因為生活壓力越來越大,下一次指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去剪片子了?!睆垷ㄘ斦f,“吳文光老師總是保護我們,說我們的好話。但是我也產生懷疑,我的片子到底有沒有價值?”

從寫作到攝影,張煥財持續(xù)做了近30年夢。如今他不得不承認,“文化是個沒用的東西,它不能改變命運,只會把農民變成村里最落后的人。”張煥財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但我始終認為農民有追求藝術夢想的權利,這應該是平等的,不是有些人可以決定的?!?/p>

12年前,正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張煥財踏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張煥財記得,在草場地的最后一晚,他爬上了屋頂,用鏡頭慢慢掃過房子、鐵軌與晾曬的衣服,火車的汽笛聲從不遠處飄來。第二天,村民作者就要掛著“價值10頭大肥豬”的攝像機回家拍片子了。那個時候,張煥財感覺自己從未離夢想這么近過。

編輯:李敏杰

關鍵詞:張煥 煥財 ,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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