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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山:中國畫壇怎么就成了江湖?
中國畫壇怎么就成了江湖?
早些年讀過一些金庸的書,對江湖這個概念的印象頗深,昆侖派、天山派等等,武林中人互相拉幫結(jié)派而又門戶森嚴。最近,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中國畫壇也時興起這一套來了。
上世紀80年代我討伐當代中國畫,稱之為窮途末路,“武林”中人不信這個邪,紛紛口誅筆伐,把我批得體無完膚。說實話,我倒樂意讓事實來證明我是錯的,畢竟都是華夏子孫,龍的傳人嘛。但是我錯在哪里呢?若干年過去了,眼下連我那時批評的劉海粟、李可染這等人物都沒有了,對和錯總得有個依據(jù)是吧。
在一次和朋友的閑聊中,朋友說,眼下中國畫壇的大多數(shù)所謂畫家,不管他的名氣有多大,實質(zhì)不過是民間藝人。我得趕緊解釋,對民間藝人,我和朋友皆無輕慢之意,只是將其看做為擁有固定本事掙飯吃的手藝人,里面有一些不錯的人才,能把糖人捏得活靈活現(xiàn),能把紫砂茶壺做得珠圓玉潤……民間藝人是靠傳承吃飯,是靠手藝的精益求精,與畫畫比較,畢竟是不同的。一個出色的優(yōu)秀的畫家,最主要是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體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性上——而創(chuàng)造性則來自于對現(xiàn)存秩序的挑戰(zhàn)和反抗,我相信,這樣的老生常談衡量出了事物的質(zhì)的區(qū)別。
我不反對師承,但是特別反感那種將某某老師豎為旗幟的作派。綜觀中外畫史,任何什么派都有一個自然形成的過程,其中擁有中堅人物或代表人物。但眼下的情況弄倒了。我在不少雜志上看到,陳平的一幫學生對其老師毫無節(jié)制的吹捧,看到賈又福的弟子們對老師的頂禮膜拜。這是兩個例子,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師生派別層出不窮,讓我不免生疑:是老師喜歡做掌門人的感覺呢?還是那幫學生和弟子們想通過造神為自己謀福利?
要畫好畫,肯定與做掌門人不一樣,更與通過某種手段謀福利無關。至于其中的原因,可能仍是中國畫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問題,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是封閉的文化系統(tǒng)的通病。至少,我沒有在當代藝術家那里看到這樣的情況——通過師承來形成武林門派。當代社會要求藝術家開放、多元、明朗和獨立,這樣的藝術家與江湖習氣是根本不沾邊的。
當代藝術為何突然紅得發(fā)紫
前些日子和張曉剛閑聊時,他說自己是墻外開花墻內(nèi)紅。眾所周知,墻外當然是指西方,是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和市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老栗力推的中國當代藝術已被西方全面買斷。對于這一點,很多民族意識強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容易焦慮和憤怒起來,總是用什么“非中心”、“東方主義”之類說辭奮起抗爭。我們本來沒有所謂的當代藝術,甚至連油畫才傳入一百多年,正如足球、籃球、乒乓球等等,都是外來的東西。不知大家注意過沒有?我們現(xiàn)在看世界杯,看NBA,看斯諾克,從來不去關注它們是否是哪個民族的“發(fā)明”,至于乒乓球,已被我們自豪地稱之為國球。但對文化(藝術)問題,我們的情緒就顯得特別偏執(zhí),被“墻外”和“墻內(nèi)”的價值評判攪得頭暈不堪。
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毫無疑問是“墻外”刺激和推動的結(jié)果,目前所有功成名就的人全是得到“墻外”肯定之后,才為“墻內(nèi)”所看重。其實,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從當時的社會生態(tài)看,本土的(文化)藝術是在完全缺乏自律的氛圍下存在的,它與(文化)藝術正常的積累的節(jié)奏不發(fā)生聯(lián)系。換句話說,那時的中國(文化)藝術是孤立的和封閉的,是與國際現(xiàn)狀相隔絕的。
早在歌德時代,一個響亮的叫做“世界文學”的口號就產(chǎn)生了,在馬克思經(jīng)濟決定論那里,這個口號被賦予了現(xiàn)實的可能性。我相信,任何一個具有當代教育背景的人都了解,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是什么?而作為現(xiàn)實的一種呈現(xiàn),藝術又面臨著怎樣的前途?對于藝術家而言,不管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進入藝術史才是對他的最高獎賞。按次說法,當代藝術以其新的類型給藝術史增添了得以延續(xù)的內(nèi)容——我要強調(diào)這一點,它不僅是一種時間上的斷代,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類型,因為它的產(chǎn)生本身就與以往的一切藝術類型不同,它是在國際化的平臺上搭建起來的,如果做得非常出色的話,不光是對本土藝術史的貢獻,也是國際藝術領域的貢獻。
所謂的重要性和價值是比較出來的,同樣,當代藝術為何突然走紅,一定是比較的結(jié)果。人們可以有種種理由批評中國當代藝術存在的種種缺憾,可以把“墻外”的因素夸大成陰謀或災難,但是嚴肅的批評家和藝術史家,包括富有眼光的收藏機構和收藏家,都不敢忽視當代藝術家所作出成就,不敢對這段藝術史的延續(xù)掉以輕心。如果讓我選擇眼下五個代表性的藝術家,我不會把票投給那些國畫名家和弄傳統(tǒng)藝術的人——用昆德拉的話說,他們是藝術史之外的。
“官位”值多少錢?
在很多事情上,我們都強調(diào)“國情”,例如,作家協(xié)會系統(tǒng),美術家協(xié)會系統(tǒng),還有很多,名義上是群眾組織,實際卻都成了地道的衙門式的機構,按行政級別靠,作協(xié)主席、美協(xié)主席具有部級或副部級之類地位。這個“國情”是獨特的風景,在國際上難找到類比。
而中國又是特別看重官位,幾千年的官本位傳統(tǒng)深入人心。這里,我僅舉美協(xié)系統(tǒng)為例,附帶加上畫院這一“國情”傳統(tǒng),看看里面的官員是否擁有某種特權,我指的是,他們是否因為身處“朝廷”而使自己的作品獲得了附加值。
在市場經(jīng)濟的條件下,官位很容易轉(zhuǎn)化為金錢,經(jīng)濟學上的“權力尋租”在藝術市場中完全可以不露任何痕跡得以完成。一般的局外人常常會產(chǎn)生錯覺,認為能夠在美術界當上主席、院長什么的,是因為他們的專業(yè)水平高,正如大學校長應該由德高望重的人來做,但這是老皇歷了,以前確實是這樣的。我敢說,現(xiàn)在的專業(yè)官員與德高望重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是相反的,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印證了這個“朝代”的官員制度問題,與歷朝歷代是相似的。在大多數(shù)單位中,我們是被非選拔出來的頭頭腦腦們領導著。由此,我們用不著再追究美協(xié)系統(tǒng)或畫院系統(tǒng)的官員們,是因為專業(yè)水平高呢?還是其它原因?
其實原因輪不著我講,有十歲以上的智商的人都會明了的。我只講官位值多少錢?我在各地幾乎都遇到同一種情況,美協(xié)主席(分會)和畫院院長的畫能買大價錢,而他們的畫的水準又是相當?shù)牡土印S浀煤芏嗄昵?,我參加某畫院的交流活動,他們印了本大畫冊,我翻閱之后便直言,一級畫師最差,二級畫師第二差,三級畫師里面倒是有些畫得不錯的。前些年的國畫拍賣里,我發(fā)現(xiàn)好些個拍出大價錢的專業(yè)官員的畫,因為價錢大,我便多用些心思看看,怕冤枉人家。然而我相信我沒有走眼,大幾十萬、上百萬甚至幾百萬價錢的畫,與幾千塊錢的畫毫無區(qū)別,若硬要說有區(qū)別的話,只在作者的身份。
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證明很多喜愛藝術的人有多淺薄,他們在購買藝術作品時一擲千金,換來的卻是對自己不在行的嘲笑,因為在他們固有的觀念中,官位是一種高于所有價值的價值,那就等時間來教育他們吧,人在糊涂的時候是無法與其說清道理的。當然啦,亦不排除我們社會最常見的腐敗手段之一,即賄賂的可能,大家知道,現(xiàn)在的腐敗是無孔不入的。
我要補充一句,算做是一個提醒:在作家圈里,在音樂家圈里,在藝術家圈里,在一切專業(yè)圈里,官位不值得稱道,只有那些智質(zhì)平庸、缺乏可能性的人才熱衷此,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前途。當然了,我還趕緊再補充一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打擊面太大,有些人在其“官位”并非本意,是時勢造就的,他們在本質(zhì)上仍然是藝術家。
驢唇不對馬嘴
看到吳冠中老先生對畫院的意見,深感老先生的誠實和正直。再看看我們的國家畫院院長龍瑞理不直氣不壯的反駁,覺得驢唇不對馬嘴。我曾對很多同行和朋友說過,一百個吳冠中的對手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吳冠中一個。我指的是,除老先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外,他在不同時期發(fā)表的不同觀點,皆能夠切中要害,引起大家的反省和思考,也激起既得利益者的恐慌和鼓噪。
龍院長聲稱國家畫院承擔著宏揚民族藝術和落實國家重大題材創(chuàng)作的了不起的任務,帽子確實夠大的,夠嚇人的,但這頂帽子是否只是一個幻覺呢?是否只是那些吃皇糧的人的自我吹噓和自我標榜呢?這里,我摘錄一段我在1998年發(fā)表的《體 制中的畫家》一文中的有關部分:
我想人們早已忘記畫院存在的理由了,我的意思是,畫院就其功能而言——如果國家愿意花錢扶持這門傳統(tǒng)藝術的話,應該是集創(chuàng)作和研究于一身,應該是專家好手匯集之所。但是這一功能早已蕩然無存,它既沒有將中國畫這門傳統(tǒng)藝術發(fā)揚光大,也沒有培育出第一流的畫家。一言蔽之,畫院對中國藝術事業(yè)沒有產(chǎn)生應有的作用,相反它已成了保守和平庸的代名詞,成了一群吃大鍋飯的人固守既得利益的頑固堡壘。不妨將全國大大小小畫院的創(chuàng)作進行一番檢閱,一幅幅平庸無奇的作品會令有眼光的觀眾驚訝。事實就是這樣的,多少年來幾乎見不到這些制度約束內(nèi)的畫家有什么突出的作為。像傅抱石、石魯、李可染這些比較優(yōu)秀的畫家的成功,都不能計在畫院功勞簿上,因為他們進入畫院前早就奠定了自己的優(yōu)勢。另外我還要強調(diào)一點,當下的畫院與其他一切多余的官衙一樣,是以往整個計劃經(jīng)濟體 制下的產(chǎn)物(就如人體中的盲腸),說它多余是因為割去它絲毫不會對藝術的繁榮產(chǎn)生不良影響。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如此大方,養(yǎng)了如此之多的畫家,而不過問這些畫家為國家為社會做了些什么。
這篇文章曾激怒了幾原先關系還算不錯的朋友,他們的論調(diào)與龍院長大差不差。是的,這就是體 制與合理性、與歷史觀之間的分歧。我用驢唇不對馬嘴作為題目,意思已很清晰了。我還想補充,吳老先生也提出畫院是計劃經(jīng)濟時期的產(chǎn)物,可能得加上一條:同時又是計劃政治的產(chǎn)物,是當時高度組織化的需要。當某種事物在其自身的演變過程中已亮出了底牌,如果我們還在繼續(xù)裝蒜,或者繼續(xù)糊涂,那就有理也說不清了——這筆賬只能由歷史來了結(jié)了。
美術館與菜市場
去年,我們市的晚報有一則消息,南京在短短的半年之內(nèi),涌現(xiàn)了二十多家民間美術館,簡直令人目瞪口呆。而到了今年,全國各地的美術館熱潮已成燎原之勢,就我接受的各方的咨詢,發(fā)現(xiàn)北京、上海、杭州、成都的大商賈,紛紛卷入這股建造美術館的熱潮中。 此種一哄而上的情景讓我想到先前全民皆商:有人投點小錢炒股票,有人投大資金炒房產(chǎn),小狗大狗一起叫,表面看確實是熱鬧非凡的。
我得聲明,我不反對多建造幾個美術館——尤其是民間性質(zhì)的美術館,從發(fā)達國家的經(jīng)驗看,美術館對公眾生活的正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我國,由于制度的原因,公共資源(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一向是帶有絕對的壟斷性質(zhì)的,而這種壟斷的后果則是貧乏和單一。例如,中國美術館作為國家美術館,幾乎沒有對近二十年來的藝術發(fā)展作出過該有的貢獻,一般省市的美術館更是對藝術事業(yè)無尺寸之功。我曾在一次會議上戲言,除了廣東省美術館、深圳美術館和上海美術館之外,一些省市的美術館只相當于縣級群藝館,只是老干部和少年兒童的文藝活動中心。這是不對的,其結(jié)果只能把美術館的功能和作用降低到及格線以下,而且還有越來越庸俗化和粗鄙化的可能。
二十多前,如果召開經(jīng)濟工作會議,在座的百分之百全是干國企的,而在今天,再召開這樣的會議,與會者至少一半是民營企業(yè)老總。不妨延伸開來設想一下,二十年后,如果召開美術館館長會議,會不會有一半左右的在座者是非官方的呢?我的意思是,按照目前的泥沙俱下的態(tài)勢判斷,總會有一些真正落實的并在未來的圖景中屹立不倒的民間美術館——據(jù)我的觀察,已經(jīng)有良好的苗頭呈現(xiàn)出來了。當然,這是一條充滿荊棘和泥濘的路,在目前國家的稅收制度,基金會制度和捐助制度等等都是空白或者極不健全的情況下,做民間美術館與當時民營企業(yè)的起步一樣,是非常非常艱辛的。所以,那些打算把美術館當做一塊肥肉對待的人——認為可以在藝術品市場急劇升溫的時候狠狠賺上一票,都是些急功近利和目光短淺的家伙,嚷嚷得再兇也白搭,也就是草臺班戲而已。我想至少應該設置一個底線,譬如,對美術館的性質(zhì)、功能、作用和投入畫出清晰的輪廓,對收藏、展示和研究都有比較熱忱的愿望,以及在投入方面沒有過多的后顧之憂,諸此因素,都已具備或者可以具備的情況下,考慮做起美術館來,才基本上是靠譜的。美術館不是菜市場——它有它的準入要求,拜托那些被幻覺和夢想弄暈了方向的人,清醒清醒再作決定,免得害人又害己。
失語的快感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感覺自己患有一種失語的癥狀,原因無非是面對氣象萬千的現(xiàn)狀開不了口。這也難怪,如果在眾聲喧嘩中再增添幾聲喧嘩,是做得到的,畢竟咱從前也風光過幾天,說出的話是有人樂意聽的。但幾聲喧嘩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要開口總該有些內(nèi)容和分量吧,所以,失語并非全然是壞事。
另一個原因是,即使我主觀上想說什么,也很難準確而完整表達出來,一方面是缺乏現(xiàn)實針對性,另一方面是沒有論說的思想依據(jù)。記得前年我參加深圳美術館舉辦的論壇,與會者大多是圈子里的熟面孔。我發(fā)現(xiàn),諸位發(fā)言者幾乎都對流行的國外理論權威如數(shù)家珍,凡談到我們面臨的現(xiàn)象,必找出對應的國外權威作為依據(jù)。最可笑的是,前一位發(fā)言者若提到某個新近出現(xiàn)的國外理論家,后一位發(fā)言者必定會不甘落后地跟著大談這個新近出現(xiàn)的理論家的最新觀點,以示自己是多么合潮流,多么不落伍。這是值得深思的,我當時是這樣說的,中國知識分子已經(jīng)失去思考能力了,除了鸚鵡學舌、人云亦云外,說不出一點自己的東西了,倘若再連一點現(xiàn)實的針對性也喪失殆盡,那就可悲之極端了。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不斷地悲觀地談到,中國知識分子在思想理論上的真空狀態(tài)和話語權上的全面喪失,是因為傳統(tǒng)的思想理論資源無法在現(xiàn)實中生效,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思維和話語系統(tǒng)是西方的泊來品,而非自身的原創(chuàng)的東西——換句話說,與所有非西方地域的情況一樣,在我們頭頂籠罩著西方的厚厚的云層,我們的思想和理論矛頭根本無法將其穿透。我的一位朋友曾經(jīng)雄心勃勃企圖建立一套宏大的哲學理論體系,并出版了洋洋灑灑幾大本著作。我毫不留情地向他大潑冷水,我說了,凡試圖這么做的人,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這種情況下,魯迅是做得最好的,比所有人都做得精確和徹底。因為他抓住了一點,那就是現(xiàn)實針對性。魯迅從不打算建立體系,反而常常宣稱自己的文章速朽,這是他高人一籌的地方。在當下,批評家也好,理論家也好,能做的也就是盡量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現(xiàn)實感,把握住現(xiàn)實的針對性,那便算相當不錯了,在現(xiàn)今理論空間如此狹小的狀況下,一個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感要比想入非非的思想理論更值得肯定。
我的失語癥狀讓我獲得快感,不是一種自虐狂的自我宣泄,恰恰相反,它使我得到進一步清理那種不切實際的幻覺,以及排除那種毫無來由的盲目性。古人說,知之為知,不知為知,是知也。我覺得至少應該有這樣的自省能力:了解自身的欠缺,在這種前提下,才能夠獲得這個范圍內(nèi)的自由。所以,我說魯迅是做得最好的,他給了我們堅定信心的啟發(fā),抓住現(xiàn)實的針對性,在各種限制和受壓的縫隙中,保持清醒,然后發(fā)出自己的真實的聲音。
市場的敏感和批評家的遲鈍
在一般情況下,人們寄希望于批評家的眼光和公正,寄希望于批評家對藝術現(xiàn)狀的準確判斷,因為這是批評家的職責——他們吃這碗飯,當然理應如此。 然而,眼下的批評家是否滿足了人們的期待,是否恰如其分擔負了自己的本分,卻要打上大大的問號。上海的王南溟一鍋端地痛斥批評家座臺,話雖難聽,不能不承認其中的幾分真實性,而真實總比虛偽要可貴。
批評家為什么腰桿子硬不起來?這個問題的成分是非常復雜的,但概括地說,還是金錢的作用為第一。我在和一幫子所謂的著名批評家一起活動時,繞來繞去繞不開一個話題,付出和收入——這也難怪,批評家眼看著那幫和自己一塊兒混出來的藝術家已腰纏萬貫,闊綽得要命,心里有點不平衡,有點酸溜溜,實屬正常。問題是不平衡和酸溜溜帶來的后果卻不那么令人容易接受,譬如,利用手中的筆開拓生財之道,譬如,不斷東奔西顛趕場子撈好處費,譬如……諸如種種,他們心不在焉了,價值觀變了,氣也短了,所以變得越來越遲鈍了。
我們曾被那種偽道學害得夠慘,什么安貧守道,什么堅持信仰,批評家的七情六欲和人間煙火都得落實,而且標準還得水漲船高,所以,想多掙點錢,想奔小康中康大康,亦不是丟臉的事。但是,批評家手中的筆畢竟不是用來開掘金礦的,如果致富的念頭實在狂熱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干點別的也許效果更好。在此,我透露一點自己的小秘密:以前我和其他批評家一樣,寫文章收費,而且據(jù)說我的收費比同行高出一些。彭德為此在一個會上贊揚我,沒有知識分子的臭毛病,該拿多少,明打明的拿?!f實話,當時我還沾沾自喜過。但是,我發(fā)覺情況不該是這樣的,說是出賣勞力也好,出賣腦力也好,結(jié)果都不對。皮道堅曾說藝術家花錢買廣告詞,那么,我們就是那些泛濫成災的廣告詞的制造者。今年年初,我打電話給彭德,告訴他,以后絕對不再寫收費文章,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偷偷地寫,授權他抽我。
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和廣泛使得批評家找不到北,越來越多地失去了對藝術實踐的影響力,把支配權乖乖地交給了市場本身。在批評家變得遲鈍的同時,市場卻開始敏感起來——因為涉及到巨大的投入,涉及到保值增值,涉及到從短線到長線的操作,涉及到從國內(nèi)到國際的交流合作,必然地考驗著從業(yè)人員的素質(zhì),也抬高了進入這個圈子的門檻。與前些年的盲目、無序和混亂相比,當下的市場確實是敏感起來了,由市場挑選和培育的藝術家成了一種新的風景——它建立在時尚風氣的基礎上,建立在藝術市場的從業(yè)人員和少數(shù)有錢人合謀的基礎上,建立在單向度的霸道的基礎上。所以,我得鄭重其事地補充一句,批評家的遲鈍和市場的敏感是階段性,是金錢對藝術的暫時性的勝利,長遠地看,藝術才是永恒女神,金錢呢?——以從前仁人志士的口吻說,金錢不過是糞土而已。
市場說了算?
1992年,一位畫商走進一位藝術家的工作室,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眼前堆積了那么多的精彩之作,心中竊喜,卻故意面無表情。藝術家則誠惶誠恐盯著畫商的一舉一動,生怕這位財神擦肩而過。最后,在藝術家千恩萬謝下,畫商以難以置信的低價把其作品全部搬走。請讀者相信,這不是虛構,這位藝術家現(xiàn)在已是公認的大腕,作品早就成了市場的搶手貨,價格之高令人咋舌。
是的,我們就是在這種潛移默化中慢慢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從一門心思專注于藝術和學術轉(zhuǎn)變?yōu)閷θ找嫘U橫的市場的唯命是從。關于市場對藝術和學術的有益或是有害不是我要談論的話題,其中的因素太復雜了,關系到每個具體的不同的對象。我只是提問,在現(xiàn)今,市場上那些炙手可熱的藝術家的及其作品,是不是可以作為藝術史研究的材料?因為,從國際上成熟的藝術市場看,市場是跟著藝術史走的,換句話說,凡能夠進入并在藝術史占據(jù)地位的藝術家及作品,才值得收藏和投資。這里面所起作用的環(huán)節(jié)很多,美術館、博物館、公共藝術機構和贊助制度,專家和收藏家等等,形成了一個相互關聯(lián)和相互制約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金錢在其中只是一種標簽,代表了某個藝術家或某件作品的價值和認知度。
我想指出,盡管藝術史是市場的最終標準和尺度,但對于當代藝術家和作品而言,以往的藝術史是沒有參考價值的。因為一切都在發(fā)生和發(fā)展中,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和淘洗,我們無法找到現(xiàn)成的依據(jù)。例如,張曉剛、方力均等人,他們何以變?yōu)楸娙瞬毮康拿夷??結(jié)論應該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獨特性,缺少他們,便給書寫中國當代藝術史帶來嚴重缺失。按此說法,可以推斷出一個規(guī)律,即使那些發(fā)生在我們眼前的藝術現(xiàn)象,亦可以從新穎、獨特和獨創(chuàng)這種角度來判斷某些藝術家及作品的價值。
有一次,我與國外一家著名博物館的負責收藏的研究人員交談,向其請教這方面的知識,她的一個觀點讓我記憶頗深,她說,最簡便的辦法是,收藏那些在以往藝術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新圖式、新材料、新手法之類作品,里面一定會出現(xiàn)未來的卓越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一定會進入藝術史。她還說,這一點上,畫商有時候比專家更善于挖掘新人新作,其敏感度超過了藝術史家和批評家。聯(lián)系到開頭我說的故事,能夠證明,市場永遠不會決定藝術史的走向,但我們對藝術史的檢索,有很多結(jié)論可以從市場的表現(xiàn)得到驗證:藝術史不是孤立的,尤其在當代,它是在市場中獲得養(yǎng)料的,兩者的關系并無尖銳沖突。因此,我還得補充一句,真正的購買是對藝術史的購買,真正的收藏是對藝術史的收藏。
藝術害苦了多少人?
我沒有統(tǒng)計過,全國有多少掙扎在生存線上的藝術家,以及更多的這樣的后備軍? 就我身邊的情況而言,許多立志要當藝術家并以此謀生的人正在經(jīng)歷“成名”前的苦難:生活拮據(jù),心情黯淡,經(jīng)常怨天尤人而又盼望出現(xiàn)奇跡。這是不難體諒的。藝術家在我們的時代不是稀缺資源,藝術與市場的關系又那么密不可分,大多數(shù)想當藝術家的人是奔著有名有利去的,目的性非常明確,一切與此無關的東西都變得無足輕重。
平心而論,任何人都應該爭取過上好日子,藝術家并不例外。不過,古今中外的無數(shù)事例告訴我們,催動藝術家不斷奮斗的力量不是過好日子的愿望,因為這樣的愿望實在是太初級了一些,有許多其它辦法可以達到。我不想在這兒做啟蒙教育,講述那些優(yōu)秀藝術家的故事,我只打算直截了當說,為了過好日子來當藝術家的人趁早收手,下這樣的賭注風險很大,到頭來好日子沒過上,藝術也沒起色,多讓人窩心??!
俗話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大幫后起者把那些名利雙收的藝術家當做刻意模仿的對象,或多或少帶有消極色彩。一位不斷與我談論自身處境的學藝中年,掛在嘴邊老是那幾個人的名字:方力均、岳敏君、張曉剛……他大概常常做這樣的比較,一旦時來運轉(zhuǎn),自己也會與那幾個人一樣,名氣很響腰包很鼓。但是,我沒法與他說,他的才智平平,藝術上毫無建樹,名氣響起來腰包鼓起來的可能性似乎太小了。
我想以這個例子說明一個道理,其實藝術是不害人的,害人的是藝術之外的東西。這么多人眼巴巴地等著靠藝術過好日子,藝術是佛么,會普渡眾生么?我覺得如果剔除過于實際想法,藝術給人生的益處反倒會突現(xiàn)出來。馬克思說,到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人人都是藝術家。博伊斯則把藝術的概念加以擴大,宣稱現(xiàn)在人人都可以是藝術家。這樣看來,藝術與人生不是一個實際的利益關系,而是通過藝術來挖掘和拓展人生的豐富性。當然啦,我不敢發(fā)揮得太玄乎了,空洞的大道理誰都會說。我還是善意地提議,那些吊在藝術這棵樹上急切地盼望著過好日子的人,如果可能的話還是早點下來,干點別的也許更好。
有話直說
前不久,老友來訪,不免談論一些藝術方面的事,不料老友有心將我們的隨意談話錄了音,并整理成文,我看了一遍,雖然了無新意,多是些老生常談,但有的問題還是具有針對性。正好《當代美術家》雜志約稿,于是我征求了老友的意見,把我們的談話加以修改和節(jié)選,發(fā)表出來,以供讀者參考和批評——以下便是我們的談話:
友:我注意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批評家大多變成了活動,變成了被人詬病的“趕場子”的人,他們出現(xiàn)在各種熱鬧的利益場所,做一些與身份無關的事情,做為批評家,你覺得這現(xiàn)象正常么?
李:正常和不正常是以某個標準來衡量,這個標準是什么?說實話,我無法確立它。批評家變成活動家,到處趕場子,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做什么呢?假如他們呆在書齋里辛辛苦苦寫文章,讀者在哪里?假如他們的苦思冥想只是自娛自樂,誰肯堅持?這里,我不得不用黑格爾那個歷史主義的宿命命題來做擋箭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么說吧,批評家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不復存在,批評家的發(fā)言權雖在但無人理會……
友:你指的好時光怎么理解?
李:若干年前——具體說,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批評家有一度是很風光很出彩的。他們幾乎掌握著所謂的話語權,是某種價值指向的制定者,是是非得失的評判者,是貌似書寫歷史的一群思想和觀念的精英。這顯然與當時的社會狀況相一致。因為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的價值指向尚不明確,很多事物處于尚未展開的雛形之中,需要有人批判、叫喊、推動等等,給了批評家用武之地,這是曇花一現(xiàn)的好時光。
友:這樣的解說似乎難以服人,我倒覺得,是你們本身的問題,你不認為自己正在喪失曾經(jīng)的斗志嗎?請你不要生氣,我聽出來了,你是想把責任推到環(huán)境身上,但這是一種經(jīng)不起駁斥的遁詞。如果你保持當年的銳氣,照樣可以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至少能夠在眾聲喧嘩中多一種清醒的聲音。
李:是嗎?我還能產(chǎn)生影響?這一點我自己卻完全感受不到了。當年我年少輕狂,寫了一篇討論中國畫的文章,立即名聲大震,擱到現(xiàn)在,寫死了也只是一己之見……還有,現(xiàn)在十個老栗也當不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教父,現(xiàn)在的教父是金錢!不,金錢是上帝。我身邊的藝術家是最好的例證,早幾年,他們中的有的人對藝術真是虔誠,一有新構思或新想法,哪怕半夜也會激動不已跑到我這里,拉著我談啊談,藝術象信仰一樣指引他們的生活。但最近幾年,他們再也沒有談論藝術的興趣,一絲一毫都沒有了,只熱衷對好房子好車子,說實話,我都怕見他們……這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市場象洪水一樣淹沒了所有人,我看到極少數(shù)的人還在掙扎,企圖逃出來,但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淹到底里,死透了。
友:這是你回避的理由嗎?
李:不是,我是厭惡,對那些骨子里浸透利欲的人,誰來拯救?再說我也不愿扮演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角色,我沒那么高尚,也沒那個才力。
友:你還是有憤怒嘛,說明你仍然沒有忘記你的身份。
李:憤怒有兩面性,既能使人保持審視的能力,又會讓人失去理智。我記得臺灣的龍應臺寫過《中國人你為什么不會憤怒》一文,指的就是普遍的麻木和冷漠。當我們面對那么對的不義和骯臟,我們必須憤怒并表達自己的看法——當然啦,表達是因人而異的。正如我在臺北,拜訪龍應臺,向她提到她和李敖在大陸有很多讀者時,她面露的不屑表情,扔了一句:他怎么能和我比?我理解她的意思,一個不喜歡當眾作秀的知識分子是不會對李敖抱有好感和敬意的。
友:你這么一說,我想到了陳丹青,有人稱他是“老憤青”。
李:前不久我在北京,有人對我談到陳丹青,口氣中充滿輕蔑。什么“老憤青”之類。我當即反駁:別把自己的油滑當智慧,丹青的憤怒是針對什么的?是他的一己之利?還是他有不可告人的私憤?很多人只看憤怒的形式,不關注憤怒的針對對象。當下的中國有那么多令人無法心安的丑惡和委瑣,不該痛斥嗎?有那么多的卑鄙和腐爛,不該揭露嗎?我想特別強調(diào),越是有名望的人就越應該擺正自己的姿態(tài),別把自己放在與丑惡現(xiàn)象狼狽為奸的位置,或者故意裝聾作啞,成為讓權勢擺布的木偶。我在一些場合,批評過楊震寧現(xiàn)象,我的大意是,憑楊震寧那么高的社會地位,人們賦予了他那么多的榮譽,他為社會和道義承擔了什么?我并不要求他象前蘇聯(lián)的薩哈羅夫那樣絕對化,但至少應該說出一些對制度體系、對社會現(xiàn)象的獨立的見解。楊震寧一會兒為中國傳統(tǒng)大唱贊歌,一會兒說中國的大學對中國的貢獻比美國的大學對美國的貢獻大,又帶了小太太到處出場作秀,象娛樂明星一樣。楊震寧在科學上的貢獻有諾貝爾獎做支撐,但在人文和藝術上的見識,非常平庸,而由于他的社會地位和聲譽,很容易迷惑眾人。我稱之為“楊震寧現(xiàn)象”,是要表達,我們社會的許多名流太油滑,太懂得自保,特別是身在文化界、思想界的那些名家們,把他們的言論仔細檢索一遍,就會明顯地發(fā)覺,他們太缺乏責任心了,任何事情和現(xiàn)象都不會讓他們憤怒起來,玩小聰明到頭來只能自己的形象抹黑。實際上,稍有自知之明的人都明了,靠我們最近的幾個老人,如錢鐘書、張岱年等等,不過是“舊時代”留下的“殘渣余孽”,我們和我們的上代學術人物(五、六十成長起來的那一群),要學問沒學問,要思想沒思想,底子差得沒法說,對中國文化的推進幾無尺寸之功,所以我自己是很沒勁的。我不斷嘗試著多讀點書,多深入思考些問題,但力不從心啊,底子太差了!從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的大輪廓看,上半葉可說是群星閃耀,各界都有領軍人物,下半葉則是一片凋敝……
友:我覺得你稍有夸張之嫌。
李:你注意過現(xiàn)在那些名流的言論嗎?
友:這和他們發(fā)布言論的渠道有關,我相信有些是言不由衷的。
李:這是事實。出版社和雜志的頭頭只需要做好兩件事,一是牢記不能踩地雷,一是一腦子掙錢的念頭,以至爛書爛雜志泛濫成災,最終受害的是什么我想明眼人心里全都清楚。我記得康德說過,你可以沉默,但不要說違心話。做幫兇也好做幫閑也好,性質(zhì)是差不多的。
友:或許這叫迂回戰(zhàn),明的不能說,就打啞語,這古代文人的老法。例如總是用大談傳統(tǒng)辦法進行軟抵抗。
李: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體 制萬能論,目前這方面的言論比較多,把西方的憲政、市場和選舉奉為唯一的良藥;體 制的重要性再怎么強調(diào)都不為過,一本書上講到錢偉長在舊清華和新清華的不同遭遇,錢先生曾感慨:蔣校長(蔣南翔)不是梅校長(梅貽琦)??!我覺得錢先生可能回避了問題的實質(zhì)。顯然,在舊清華,蔣校長恐怕當個助教都困難,而在新清華,梅校長恐怕只能做個勤雜工,這是他們兩個人背后的體 制在起作用,是按體 制要求來錄用以及淘汰誰誰的;但憲政、市場和選舉是萬能的嗎?說得遠了,省略不談亦可。二是文化自大論,為中國古代的輝煌文化大唱贊歌,其實是典型的阿Q心態(tài)。什么黃帝紀元,什么穿漢服,什么回歸傳統(tǒng)等等。我弄不明白,會有這么多腦子進水的人在瞎起哄。你想想,假如現(xiàn)在滿街走著穿漢服的人,那不是一群群的小丑么?而假如在美國的道路上奔馳著咱們中國品牌的汽車,歐洲人用著中國品牌的家電,日本人用著中國品牌的手機,情況又會是怎樣呢?這是一種設想,并非對立,我相信,文化與科技是一致的。我有比較強烈的民族情緒,希望中國人都有民族自豪感,但我不是民族主義,周樹人的弟弟說: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古的思想在里面。復古是死路一條。
編輯:陳佳
關鍵詞:李小山 中國畫壇 怎么就成了江湖